虞村的画乃成人的“儿童画”。
儿童画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它并不是儿童画,它是成人的追寻,是艺术家寻找童年记忆的心路历程,正像毕加索在非洲原始艺术中寻找人类的童年记忆一样,它是对越裹越厚的文化伪装的撕扯。也就是说,它与虚假和伪善水火不容,而不是与大众流行文化水火不容。因此,当虞村将姚明、刘德华、聂卫平、周润发、容祖儿、乔丹画成歪嘴、白鼻梁、倭瓜脸、大脑袋,从而激起明星粉丝的众怒时,他既不恼也不怨,而是做出了如下的应答:
中国艺术新闻网记者:我在网上看到,您把网友的评价很大胆地贴出来,这件事您当时是怎么想的?其中有一些是不好的评价,您也贴出来了。
虞村:我觉得网友也没什么不好,网友这样说,挺直接的。而且,我觉得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不虚伪,挺直爽的,说得也挺对。他们就觉得好像我的画就是没有文化,挺幼稚的,肯定是对正统美术教学有一个固定的观念。我觉得,现在美术教育的基础教育是很糟糕的,让人们有一个假象。美术教育给人们设立了唯一的一种标准,就比如说高考标准,用这种标准的眼光去看我的画,就觉得这么低级,没有学过画,画得一塌糊涂什么的。我觉得他们的这种眼光是代表了现今很多人的一种普遍的情况。普遍的这个情况很糟糕,但是我觉得很有意思。虽然说得不对,但我觉得这种不对也有一定的代表性,就要看你怎么去理解了。
中国艺术新闻网记者:那这种情况会影响您的创作吗?
虞村:一点都不会。我要的就是这种没有文化的、不虚伪的、直接的这么一种表达方式。像网友这种,不虚伪的表达特别少。另外一个方面,倒证明我是对的,我所需要的这种东西,他给说出来了。
对虞村愤怒,因为“不虚伪,挺直爽”而合了虞村的理想,反而受到虞村的赞赏,可见虞村追求本真的立场是彻底的。
艺术家大都崇尚本真,然何谓本真?百人则有百解,百家则有百相。虞村追求的是返璞归真的童心童趣。
发天然之性灵,现童子之初心——中国文化原本有此传统。袁宏道因仰慕“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而倡“性灵”;而袁氏所宗的李贽,则直倡“童心”。在《焚书·童心说》中,李贽说:“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场何辩也!”假的原因在童心失,童心失的原因在闻见道理:“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
成人根本不可能回到“婴儿”,当然也就不可能真正植入“童心”,所谓“赤子之心”,比喻而已,孟子原指赤裸纯真的孩童一般的心灵。虞村以自己的特定角度重新阐释了中国文化中的这种文脉。在虞村儿童涂鸦式的绘画风格的背后,是一种深层的文化选择。
李贽对书奴的批判,与虞村对“很糟糕”的美术教育的批判是类似的。但虞村与李贽很不相同。李贽诗文追童心(实指真心)而不追童趣,而虞村的童心全在童趣之中。虽然李贽曾经称赞“至鄙至俗,极浅极近,上人所不道,君子所不乐闻”的“俚言野语”,但“俚言野语”并未构成李贽诗文的基本风格。虞村不同,离开了儿童涂鸦式的童趣便没有了虞村,童趣是他的命根子。对于受过专业艺术教育的虞村来说,他要剥去的第一层文化伪装便是专业教育加给他的伪装,剥来剥去,虞村终于发现,童趣最合他的“最初一念之本心”(李贽)。
虞村的这种追求亦有传承,金冬心和齐白石人物画的大稚大拙便是先师。
童趣在虞村这里是对“专业画家”、“明星画家”、“优秀画家”、“得奖画家”之类的反动,是对太会画画而迷失心性的假人假言假绘假事的反动。
虞村对那些明星并无恶意,他只是用童心童趣看明星,那当然不同于粉丝之崇仰与迷狂(浪漫主义),炒作商之实际与功利(现实主义),文人雅士之批判与恶搞(表现主义或黑色幽默)。正如孩童将“我的爸妈”画得如歪瓜裂枣,父母通常只会觉得可喜可爱,而不会给孩子一顿臭揍。
虞村不是孩童,除了明星,他还以童趣的目光看待和拼凑着世间的林林总总,如皇帝、毛泽东、天安门前的裸女裸男、结婚证、小夫妻、跳远、泡澡、获奖的阿拉法特、直白的性、厕所前操练的士兵、民工、干部劳动、艳舞、改革开放……这是成人的幽默和成人的童趣。
虞村不是孩童,他把无赖的形、童趣的色、涂鸦的油画笔触挥写得很大,以求性灵抒泄得尽兴。如果没有成人的才气和训练,岂能驾驭如此大画!
虞村不是孩童,他需要不断地唤醒他的童趣,或者说他需要不断地醉入他的童梦。为此,虞村摸出了一套特殊的程序:他首先大量搜罗图片,然后遍览五花八门的图片,一旦某种图像或某种并置激发起了涂鸦的欲望,他便会一气呵成。
虞村式的涂鸦只适合于虞村的心性。伪童趣亦属李贽批评的“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
如果虞村画出来的东西不精彩,上面的一切分析都是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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