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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市少年宫 薛金炜
小男孩雪夫去年夏天4周岁,在我的班上画过几次画。今年夏天又见面了,他妈妈说:“喊薛老师呀。”他惊奇地看着我。我说:“你不认识我了吧!他端详了片刻,忽然问我:“你这么老了吗?”他妈妈大惊,斥责他:“这小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话!’我示意止住,笑着说:“是呀,我变老了,你呢,长大了。时间就是这样过去的,是吗?”小雪夫认真地说: “是的。”
象我这样的年龄,一年时间,衰老的迹象会很明显,可是人人都只夸我“年轻”,只有小雪夫一个人看出事实真相,而且直言相告。
孩子的心真是异常敏感、单纯、毫无掩饰,心里的感受都直接地表达出来。多可爱的童心,多可贵的童真啊!成年人的惊怪或过分赞美,其实是来自不同方向的扰乱。孩子的心里一定会像B612号小行星上的小王子那样想:大人们真怪!真率的表达,难道不应该是最自然不过的、惟一的表达吗?
我想,健康状态的儿童画,也正是这样的,是儿童独立的观察、自由的感受和真率的表达。
我跟小雪夫对话的态度,也正是我辅导儿童画的基本态度:肯定他们的感受,鼓励他们表达,并给他们提供来自文化的信息。
跟儿童相处久了(也许只是柔性文化浸润下的吴地儿童,天性偏于文秀?)觉得孩子们的内心世界,天朗气清,放松自然。他们时出奇言奇行奇作,都是无心偶得,真情流露,本意并不想去震撼别人。他们的作品有时粗率,有时精致,有时异想天开,有时简单朴素,法无定相,视个性和一时心绪而变,都有内心的根据。着意的往往只是挑选作品、张罗展览的老师们,由于眼光有高低,标准有异同,只选某类,摒斥某类,才显出着意。我们已少了孩子的平常心,却受到孩子真率的震动,于是又想去震撼别人,却又有违儿童的自然状况,陷在了悖论之中。
小彭韬5岁,画画时显得特别沉静。我有时表现得比她还幼稚,会一惊一乍地说:“啊呀,画得真好看。这幅画该去参加展览!”受了我情绪的影响,她也会对莫名其妙的所谓展览表示向往。一次展览结束,我问她: “看到你的画挂在展厅里,高兴吗?”她答非所问,说:“还不如挂在我家里漂亮。”
技能技巧当然也是人类文化中有重要意义的创造。但在艺术中,它从来不是一种独立的招数。真的技巧都在表达些什么,都与创造密不可分。孤立地传授中锋、侧锋之类用笔方法,无趣也无意义。
但水墨画工具材料,毛笔柔毫和渗化的宣纸,都不太好控制。、所以以往习惯性做法,就是直线、曲线、一朵花、一片叶地刻板训练。
换一个角度看,正因为这套工具难以控制,所以很好玩。即使在熟悉工具材料性能的过程中,也会有很多新奇的发现。孩子就可以在快乐的游戏中开始亲近水墨。
只是要求孩子们尽可能多地画出各种不同变化的点、线、笔触,他们就充分领略了毛笔的神奇。
只是展示几种笔触,让孩子们作情绪的联想、感觉的联想、客观事物的联想。或者反过来,要求孩子们用不同的笔触来表现指定的情绪、感觉和事物,他们就体验了笔墨痕迹对客观世界和内心世界的表达功能。孩子笔底一块偶然产生的墨渍,在投影仪上放大后,丰富神秘的效果,会把孩子激动得叫喊起来。
有时任意的一些墨痕,水墨色彩相互钟撞渗化的效果,可以引起意外的联想。添加几笔,有意无意间,就真成了生动的形象。
“不带任何预想,只是渴望用画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线条、色调和形状,但到了某一刻,就变得有意识起来,于是一种翻约和秩序开始产生。
现代大师的创作经验往往正合孩子们的心意。
克利说,画画就是“拉根线条去散步”。拉根毛笔线条去散步,一定可以更为丰富多彩,奇幻莫测。老师和孩子都可以自由假设“散步”的情境,然后让孩子自由地以再现、表现或介于二者之间的笔墨表现出来。
有一课是这样的:孩子们准备好了吗,我们拉。根水墨线去郊外作一次散步:我们走过草地(赶快画),穿过森林,遇到小河,走过独木桥,前面是一片山坡,我们上山吧!乌云来了,呀,下雨了,雨下大了,下冰雹了,闪电雷鸣,嗬,雨过天晴,出彩虹了。孩子们群情激奋,出现了很多,
奇特的“抽象水墨”作品。
自由涂抹的体验,是任何其他体验所不能替代的,哪怕是家长最不屑一顾的作品,也隐藏着孩子宣泄的快乐、发现的激动和创造的自豪。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偶然涂抹到有秩序的形式,从梦幻般的想像到理性的初步平衡,作画的过程,孩子们将经历很多很多。
创造力的萌芽,就在这自由涂鸦中显出“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一抹,嫩绿。
马蒂斯说:“我觉得对一位真正的画家来说,没有比描绘一朵玫瑰花更困难的事了。在他能那么做之前,他必须忘掉一切画出过的玫瑰花。”
同样,一个孩子想画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哪怕一棵草、一个星星、一条水波,也是不容易的,因为既有的一切现成图像,妨碍了他们在自然中真实地观看_在心中独立地创造。
充斥视野的各种现成图像,早已把我们的眼睛变成它们的俘虏。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已经不会观看了。所以,鼓励儿童独立、真实、自由地观看至关重要。
作家劳伦斯说,“美”是一种经验,没有别的。它不是一种固定的模式或安排。它是一种感觉,一种闪耀的,可以交流的“精致”的况味。我们的毛病是:我们总是试图把美看作是一种定型的安排。却遗漏了最上乘的东西。
儿童画中常出现的概念化造型,既有来自现成图像的影响,也与儿童特定年龄段的感受能力有关。但水墨画中的概念化要严重得多。在以临摹为主的教学中,从用笔、造型直到章法,都会进入一套现成模式,使独立的描绘和真正的表达变得几乎不可能。
所以在我的教学中,越是初学越不临摹。孩子们的生活感受和印象,实物的观察及各种摄影图片,成为孩子们造型的依据。笔墨语言从不向同题材的水墨作品寻找依傍,以避免陈词滥调。如果缺乏对真实世界的真切感受,那无论从老师,从画册还是从大师那里学来的一切现成套路,将都是没有意义的技法空壳。所以,孩子们在不直接向成人花鸟画学习画花鸟,向成人山水画学习画风景的情况下,凭着从“动物世界”“奇趣大自然”得来的印象画出来的水墨动物,令中国画院画走兽的专家也拍案叫绝,自叹不如。
有些奇特的效果当然是偶然得到的,但也只有在尽力排除现成图像影响的前提下,在专注而又放松的作画状态中,才能“稚手偶得”。
成人画家超越传统的努力免不了靠观念、主义的演绎,靠绞尽脑汁的,
折腾,儿童却凭着自己的真率,在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等问题纠缠不休
的领域,如入无人之境,拓展了水墨语言表达真实精神状态的空间。
一般地说,儿童画水墨,“仅是工具材料不同而已”的说法,是没错的。儿童画的画都叫儿童画,天真烂漫是其正宗,应稍淡化一下画种意识。
但其实,不会仅仅是“工具”而已吧。工具背后,有工具所适应的观察、感觉、思维、表达的方式,有工具所产生的效果而培养出来。的审美趣味。每一种工具都有其特定的潜质。工具的背后,有一个民族的文化。
对孩子当然不能玄谈文化。但宽松、有趣、感性的课堂却必然对应着文化。对于艺术初传统的认识,对于人性和民族性的认识,都应该是教师难以回避的课题。惟其如此,孩子快乐自由的创造才能汲取到文化的滋养;孩子的成长,才接通文化的血脉。
教学所依存的复杂广泛的文化情境,会有些东西渗融进生动、浅显的课堂活动中,‘这种渗融的最佳方式和分寸,是教师应该自觉意识到的。
水墨变体画是我的教学尝试之一,是我给孩子设置的一个含有文化情境的游戏。
在成人画家组成的中国画界,问题多多,矛盾重重。技术性与精神性的相倚与对立,对传统的深层领悟与对画种发展规律的把握;对水墨语言的真切体悟与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感受;跟西方艺术共性规范碰撞、接轨与确立水墨艺术个性规范的独特文本,这些矛盾也就是水墨画不可摆脱的当下情境。而在孩子们面前,它们将转化为原始天性与人类文化的碰撞与交融。这样的艺术活动将会产生一些新的东西,使新人类拥有更敏锐和通达的美感,更宽广和活泼的思维。如果从他们中产生艺术家,也必定不是因循守旧的工匠,而是具有强烈创造精神的佼佼者。
孩子以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内心情感为依据,同时欣赏大师的优秀作品,加以想像、发挥、引申,进行变体画创作,这是一种和大师进行对话的探究性学习。选用大师作品多取水墨画以外的西方的佳作,既避免了孩子们在绘画语言上机械照搬,.又可在同一活动中接触、比较和理解异质文化。这种理解,由于介体经历、生活状态等不同,而产生很大差异,产生各种“误读”。而恰恰是这种差异,衍生出千姿百态的创造。
课堂里的对话往往是这样的(画《高更你早》的变体画):
王潇说:“我去田野里散步,经过高更的门口,高更向我问好呢。’
老师说:“你也该有礼貌呀,还是你和高更互向早安吧。”
王潇说:“好的。”
蒋嘉伦解说自己的画:“高更淋雨了,我热情地邀请他到我家去烤火。”
老师说:“你家‘烤火’吗?
蒋嘉伦:“在电视里看过。”
人成长的过程,既是接受、传承文化的过程,更是发展、创造的过程。在健康状态下,文化是不应该压抑天性的。原始、真率的天性将一路伴随这过程,并发展出文明人的真率和真率的文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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