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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诺阿《弹钢琴的少女》那两个美丽少女的状态，是我觉得终其一生自己无法到达的。
不是那个富裕上流阶层让我觉得挫折，而是少女那种存在的状态，让我感到内部生出一种奇特的酸楚。画中的少女，已经开始散发些许甜美的性魅力，但她看起来似乎没有自觉，她的皮肤好美，纯洁、透明还散发着玫瑰光泽，从画面上就感到皮肤好似会出水般，长发如丝起伏，温暖和煦，黄金的空气分子盈满整个画面，明明是肉体确感到有点神圣。
雷诺阿的女人总是这样子的。性感而纯洁，女人不需要有思想，肉体美妙强大的光辉，最接近上帝的意旨。
后来我读了雷诺阿的相关书籍，才发现他的确是这样子看女人的。曾担任过瓷器画师的雷诺阿能够处理女人的皮肤，也能够表现出宛如高级瓷器表层特有那种透明温润的光彩。雷诺阿喜欢女人，认为女人美丽，女人根本不应该受教育，不应该读书，女人的功能跟脑一点关系都没有，而女人也不应该去开发这部分。
现在这一套关于女人的看法理论，早就被视为不合时宜的大男人沙猪狗屁了，但是，为什么雷诺阿的女人还是这样令人着迷呢？是不是他不顾女人的脑子，反而才能如此专注并见到女人肉体的美妙呢？
男人、女人都为此着迷不已，但为什么女人也认同雷诺阿的眼睛呢？我发现雷诺阿是中产阶级的最爱，也有太多非中产阶级说不爱但是底层里头是仰慕心动的，那种肉体性欲与纯洁无知并置的圣洁光辉。
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的房间里头放了一张《弹钢琴的少女》的复制画，她告诉我，希望我可以变成这样子的漂亮女生。
我于是对画中少女生出渴望与期待。我母亲的期待如此殷切，我也因为对那个光亮美丽世界有点迷梦，但是心里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我没有告诉母亲的是，事实上翻看母亲买来的画册中，让我目不转睛的少女是孟克的《青春期》。
阴暗的房间里头少女裸体坐在床边，双眼直视，双眼凹陷，长发纠结，全身青惨苍白。诡异阴森彷佛纠缠着什么并因此失眠，进退无门，在孩童与成人之间的可怕地狱煎熬。其中也有一点性，不过是苦闷、迷惘与挫败。而这个少女细瘦的四肢、平直没有曲线的身体、如同雏鸟一般发育不良的乳房，跟我自已的身体惊人的相似。对照雷诺阿那丰腴白皙天真烂漫少女，甜香的气息，我们如同鬼魅一般。
那张温柔甜美金光灿烂的《弹钢琴的少女》就这样子躺在我的房间一角，应该超过20几年了吧！而《青春期》那个阴森苍白的少女则在我体内逐渐长大。
顺便提一下，我的钢琴学得很久但弹得很糟。
在我的母亲以及凶巴巴的老师的严格眼睛检视之下，我的手指头总是僵硬笨拙，像细瘦的蜘蛛一样在琴键黑白之中爬上爬下。老师并且说我的手指头长得跟难民一样。
一直到目前为止我重复听到对于我的数落就是「不可爱」。不知怎地关于这小时候观看少女画作的记忆一下子跑出来了。
那个阴森少女始终不走。我退而求其次，可不可以维持着内在的阴森少女，但是穿上《弹钢琴的少女》的温暖甜美的外衣呢？
这样子，对于存活在这世界上，无疑会让我比较便利并且安全稳当。
我总是想起我母亲的奇怪与矛盾，她渴望我变成雷诺阿笔下那样甜美灿烂的女子，却一方面总是不忘记提醒我不够美丽，因此必须要努力读书、自力更生，以便取得超越男人的能力。同时，她要求我要举止优雅得宜、要帮男人倒水、展露端庄，她最常斥责我意见太多、脾气不好。
女人的形象，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呢？究竟要变成怎么样的女人才正确呢？
我有时候想，有时候忘得一乾二净，得意的时候觉得自己罩着一层黄金色的柔美光芒中，必然会得到爱情与幸福；失意的时候我缩回那个青白惨淡的小房间，为自己内外始终模糊不明定位不清形象不佳的拉扯哀伤不已却无计可施。
没有自由，世界上没有自由。
《弹钢琴的少女》跟《青春期》的少女讨厌对方，她们不跟彼此对话。
古典西洋绘画中的女人总是依照男人的角度画出来的形象，柔顺、妩媚、丰腴、温暖、渴求、需要、没有心眼、敞开自己，以及无伤大雅永远不至于风骚到伤害社会运作轨道地卖弄风情当中。
女人随时关注自己的形象，并将自己一分为二，哭泣的时候要好看，走路的时候要挺直，微笑的时候要细致，愤怒时要同时展露脆弱。女性随时随地对自己的形象如此自觉，对于男人怎么看她自觉，因为要清楚知道这一点，女人才有可能成功，别人怎么看她永远比她怎么看自已重要。女性的内在一分为二，一个是审视者，一个是被审视者，永远在观看与被观看。
扮演审视的那一半严格地要求被审视的这一半，审视的角度则是以男人的眼光，换句话说，男人的眼睛已经内化成为女人的一部份，依照男人的眼睛所发展出来的女人形象，也逐渐地成为女人发展并且理解自我的构造。
我总是迷惑地看着画中女人，审视者与被审视者，怎么可以如此美妙共存，她们从画布里头看着画家及收藏者，邀请他们来占有、保存、意淫，随时等待入侵与包覆。
那双自己体内的男人的眼睛，常常变成了女人的心脏。
我不但用男人的眼睛看自己，我始终着迷于用男人的眼光看女人的肉体，并因为这样视角带来的感官刺激迷醉不已。
我总是在游泳池的女更衣室里头，透过隔间夹板的缝隙，痴迷地盯着里头沐浴女人的乳房以及上头突起的乳头、下垂的腹部、肥大的臀部而兴奋不已。我在咖啡厅里头扫描暴露在裙外的女人的脚踝，心醉于那美妙的转折曲线，这样细致的关节支撑女人的全身多么脆弱而有力。我不能停止追逐酒吧女侍在低腰牛仔裤腰上的凹陷肚脐，贪婪地吞咽啤酒。与女伴们泡在温泉里头，我饥渴地透过热气搜索着她们腰臀的转折弧线以及不对称的乳头、束起来发髻下的颈部线条心动。
我体内的男性如此强大吗？那些被我注视的女人内在的男人是不是用同样的眼光在扫射我的身体？
我与女人共处的挫折经验，屈从懦弱害怕被排挤的可怕童年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我是不是总是在取悦却又恐惧且憎恨着那些女人体内的男人呢？我是不是总是巴望着那些女人体内的女人，能够越过男人来可怜我呢？
在我的房间，在我的灯光下，我脱光，鼓起勇气检视自己，皱纹、痣以及对称的瑕疵。就算把腿张得很开很开，也看不到里头的答案，里头没有深度，无法与自己相遇。
狂乱迷惑，无法分辨，这世界究竟谁比谁可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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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3 23:3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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